泸州“神臂城”记
巴蜀党建 2025年8月29日 四川
断壁残垣间的千年孤啸
文/陈红
泸州“神臂城遗址”记
一、江声掠影
长江在川南的大地上蜿蜒东去,在行至泸州合江地界,忽然被一道苍莽山脊骤然挽住。那山脊如巨擘探江,将奔腾的江流划出一道倔强的弧线,当地人谓之“神臂”。这道伸入江水的山梁顶端,便是沉睡了七个多世纪的“神臂城遗址”。从泸州城驱车三十里,尘嚣渐远,江风渐烈,当车轮碾过老泸村的青石板路时,便已踏入南宋末年那段被烽烟浸透的时光。
神臂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愈发沉郁,临江一侧的崖壁如刀削斧劈,赭红色的岩石上布满雨水冲刷的沟壑,恰似历史老人皴裂的手掌。长江在这里完成了一场静默的加冕,江水拍岸的涛声里,隐约夹杂着冷兵器碰撞的余响。当地老人说,每当江雾弥漫的清晨,站在神臂门的残垣上,能听见千年前守城士兵的咳嗽声顺着江风飘来,那声音混在水汽里,湿重得能拧出历史的锈迹。
这方被江水环抱的山崮,在地理志上不过是北纬28度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坐标,却在宋元之际的版图上成为扼守长江上游的咽喉。余玠当年踏遍蜀地群山,最终选定这道临江峭壁筑城,想必是看中了它三面环水的天险。站在山巅北望,长江如练,远山如黛,那道天然形成的“臂膀”将江水逼出的回环,恰成了抵御铁骑的天然屏障。如此地势,难怪会被南宋军民视为“天造地设之险隘”。
二、城堞残梦
沿山间石阶上行,荒草没膝处不时可见青灰色的城砖残片。这些带着冰裂纹的砖石,大多长约尺余,宽五寸许,砖面布满细密的绳纹,那是宋代工匠留下的指纹。考古学家说,神臂城现存的宋代城墙尚有一千一百余米,这些断壁残垣如同一部散佚的竹简,在岁月的风雨中拼接出当年的城防格局。
东门一带的城墙最为完整,残高虽仅丈余,却仍能想见当年的巍峨。墙体采用“糯米灰浆”砌筑,这种将糯米汁与石灰按比例调和的古老工艺,让砖石在数百年后依然坚如磐石。墙基处的条石被江水浸泡得黝黑,石缝间滋生的藤蔓在风中摇曳,宛如守城士兵垂下的衣襟。城墙内侧的马面(凸出于墙体的防御设施)已坍塌大半,残存的夯土中夹杂着木炭与陶片,那是战火焚烧的痕迹。
神臂门的门洞早已被荒草堵塞,仅余半圆的拱券轮廓在夕阳中勾勒出苍凉的剪影。门楣上方的城砖刻有模糊的缠枝纹样,历经七百年风雨侵蚀,纹样已漫漶不清,如同被时光抹去的守城誓言。当地文保人员曾在此发掘出数枚锈蚀的铁箭镞,箭头的倒钩依然锋利,仿佛还带着穿透铠甲的寒意。
两道一字城墙在城南形成纵深防御,这些横亘于山坳间的土墙,当年曾是阻挡蒙古骑兵的重要屏障。墙体内侧的斜坡上,依稀可见夯筑时留下的夯窝,每个夯窝都凝聚着筑城民工的血汗。考古发现,这些城墙的夯土层中夹杂着大量炭化的稻壳,这是古人增强墙体韧性的智慧,却也成为后世追溯城郭年代的密码。
红菱池与白菱池的轮廓尚在,只是当年的清波早已干涸,池中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。史料记载,这两座护城池曾种植菱角,既作防御又充军粮,如今池畔的泥土中仍能检出菱角的化石。暗门与坑道隐藏在茂密的灌木丛中,洞口被藤蔓遮掩,俯身而入,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霉味与铁锈味,石壁上的凿痕清晰可辨,那是当年士兵们手握凿子一锤一凿开辟出的生路。
三、烽烟旧事
南宋淳佑三年(1243年),当泸州知州曹致大带着工匠登上神臂山时,长江流域的天空正被战争的阴云笼罩。蒙古铁骑已踏破蜀地北部的关隘,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在重庆制定的山城防御体系,将这座临江峭壁推向了历史的风口浪尖。从那一刻起,神臂山不再只是江水环抱的寂静山崮,而成为南宋王朝在西南的一道生死防线。
筑城的岁月必定充满艰辛。在没有机械的年代,数万民工要将砖石木料运上山巅,仅凭人力与畜力在陡峭的山路上往返。考古发现的脚碓遗址,那些深埋地下的石臼与木杵,曾日夜轰鸣着加工粮食,也见证了筑城者的辛劳。衙门遗址出土的瓦片上,留有“泸州军资库”的字样,这些带着官方印记的陶片,诉说着这座城池从诞生之初就背负的军事使命。
公元1261年的夏天,神臂城经历了第一次剧痛。南宋将领刘整在城楼上回望江南,最终带着部众打开了城门。这位曾屡立战功的将领,因遭上司猜忌而心生怨怼,他的叛变不仅让神臂城落入蒙古之手,更将南宋的山城防御体系全盘托出。史料记载,刘整降元时,曾将城防图献给蒙古主帅,图上标注的每一处暗门、每一段城墙厚度,都成为刺向南宋心脏的利刃。
次年宋军收复城池的战役打得异常惨烈。考古发掘显示,东门一带的城墙曾有大规模修补痕迹,修补用的砖石与原墙差异明显,且夹杂着大量碎骨与箭镞。这印证了史书中“尸积如山,血流成河”的记载。那些不同质地的砖石,如同被强行缝合的伤口,永远留在了神臂城的躯体上。
从1243年到1277年的三十四年间,这座孤城在宋蒙之间五次易手。每一次争夺都伴随着惨烈的厮杀,每一次易主都意味着生灵涂炭。钟鼓楼遗址出土的铜铃早已锈迹斑斑,却仿佛仍在风中发出呜咽,那声音穿越七个世纪,讲述着城头变幻的王旗与城下堆积的尸骨。校场坝的泥土中,至今能检出微量的铁元素,那是当年兵器交锋时飞溅的铁屑,早已与大地融为一体。
四、殉国悲歌
公元1277年的冬天,长江流域飘起了罕见的大雪。此时元朝已建立数年,江南大半沦陷,神臂城成为南宋在西南最后的孤岛。元军水陆并进,将这座山崮团团围困,史书用“环攻数月,矢石俱尽”记载了那场悲壮的守城战。
考古工作者在城内遗址发现了大量炭化的粮食颗粒和破碎的炊具,印证了守军“煮弩为粮”的绝境。在一处坍塌的房屋遗址中,发掘出十数具相互依偎的人骨,骨骼上布满刀砍箭射的痕迹,其中一具骨骼的胸腔中还嵌着一枚铁箭镞。这些无声的遗骸,诉说着城破之际的惨烈与决绝。
城破之日,守将王世昌率残部与元军展开巷战,最终全部战死。史料记载,王世昌在城楼上写下血书:“生为宋臣,死为宋鬼”,随后拔剑自刎。他的血书虽未留存,但城内出土的一块刻有“忠”字的石碑,或许是对这段历史的最好佐证。那“忠”字笔画遒劲,入石三分,仿佛仍能看见书写者注入的满腔悲愤。
神臂城的陷落,标志着南宋在西南抗元斗争的终结。当元军的旗帜插上神臂门时,长江为之呜咽,群山为之低首。那些坚守到最后的士兵,用生命践行了“守土有责”的誓言,他们的尸骨与城砖融为一体,成为这座城池最厚重的基石。
七百年后的今天,山间的风依然带着江水的潮气,吹拂着断壁残垣。在东门城墙的裂缝中,生长着一株百年黄葛树,树根沿着砖缝深入墙体,将破碎的城砖紧紧缠绕,仿佛在以草木的坚韧守护着这段悲壮的历史。当地百姓说,这棵树是守城士兵的化身,每逢清明,树干上会渗出红色的汁液,那是烈士未干的鲜血。
五、岁月回响
时光荏苒,烽烟散尽,神臂城在岁月的冲刷中逐渐沉寂。它曾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,任由荒草淹没城堞,江水侵蚀基岩。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考古发掘,这座沉睡的古城才重新进入世人的视野。
如今的神臂城遗址,已成为研究宋元战争的重要实物遗存。那些带着弹痕的城砖、锈蚀的兵器、破碎的生活用具,共同构成了一部立体的战争史诗。考古学家们在泥土中仔细搜寻着历史的碎片,每一件文物的发现,都让我们对那段历史的认知更加清晰。
与重庆钓鱼城相比,神臂城的名气或许稍逊,但它在宋元战争中的地位同样举足轻重。两座山城一东一西,共同构成了南宋末年长江上游的防御屏障,见证了一个王朝的覆灭与一个时代的终结。当钓鱼城已跻身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时,神臂城的申遗之路虽显漫长,但其承载的历史价值却同样厚重。
站在神臂山巅,俯瞰长江东去,心中涌起的是历史的苍茫与悲壮。这座被岁月剥蚀的古城,不仅是一处遗址,更是一座精神的丰碑。它见证了战争的残酷,也彰显了民族的气节;它记录了王朝的兴衰,也留存了文化的血脉。
夕阳西下,金色的余晖洒在残垣断壁上,为城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。江风掠过耳际,仿佛又听见千年前的呐喊与叹息。神臂城在暮色中静默伫立,它用破碎的身躯诉说着历史的沧桑,也用残存的风骨昭示着文明的韧性。
那些长眠于此的忠魂,早已化作山间的草木、江上的清风,与这片土地永远相伴。他们的故事,或许未被正史详载,却在断壁残垣间代代相传。当我们抚摸着冰冷的城砖,凝视着江水中的倒影时,便能感受到一种穿越时空的精神共鸣。那是对家国的热爱,对气节的坚守,对生命的敬畏。
长江依旧东流,群山依旧静默,神臂城的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愈发清晰。它用七百年的沉寂告诉我们:有些历史,永远不该被遗忘;有些精神,永远值得被铭记。当江风再次掠过城堞,那穿越千年的孤啸,似乎依然在山谷间久久回荡。
泸州“神臂城遗址”介绍:
神臂城遗址,又名老泸州城,位于泸州市合江县神臂城镇老泸村。因其整体地貌尤如一肢大而长的臂膀伸入长江而得名。南宋淳祐三年(1243年),为抗御蒙古军南犯,泸州知州曹致大奉命在神臂岩修筑城池。目前,是四川保存最为完整,最壮观的蒙宋战争长江上游古战场遗址。
附:相关图片6张
2025年8月1日